它们曾经可都是国产影视金字招牌,经典频出——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《宰相刘罗锅》《康熙微服私访记》……
它的任务不是将故事收束成唯一答案,反之,是在主干之外伸出枝丫,填充骨肉,丰富我们的视角。按照剧集背景,TA可以是半辈子与洪水较劲的康熙皇帝,是治水大臣靳辅、陈潢……时间给予我们淡定旁观浪潮的机会,恍惚间,也为我们制造着“旁观者”的错觉。
清朝初年,黄河泛滥成灾,年轻的康熙皇帝(罗晋 饰)决心治理。
他大胆启用一批治河人才,经过长达几十年的努力和投入,最终解决水患。本剧的主角,就是靳辅(黄志忠 饰)和陈潢(尹昉 饰)这对治水搭档。他俩为了这个黄河,历史上数次起落、反复,吃尽苦头。开场,暴雨倾盆,皇帝登上景山,看着紫禁城,忧心忡忡。另一边,连绵暴雨,黄河水暴涨,河堤有决口风险,河工们正在奋力地加固、维护大堤,但收效甚微。此时正是平定三藩之乱(1673年-1681年)的关键时期,河堤安危关乎漕运,尤其是影响前线战事的军粮转运。情况万分危急,但年轻的皇帝却只能一边祈祷,一边发狠话。
大水都快冲毁堤坝了,河道总督(治河总负责人)躲在家里,只会求神拜佛,还派人去京城疏通关系,希望逃过一劫。
此时,主人公之一的靳辅出场,作为朝廷大员,他深入抗灾一线,鼓励百姓,宽慰河工,并身先士卒去修堤。那个河道总督就跑过来,告靳辅毁堤,是擅作主张,别有用心,让他背锅。
大水瞬间吞噬一切,淹没乡野,一时尸横遍野,靳辅也失踪生死未卜。据说为了拍黄河的戏,剧组专门围了一块地灌水,打造出这乱世惨景。比如决堤之后树杈上一只瘦骨嶙峋的猫惨叫、一只打湿的老鼠爬在尸体上、一个衣不遮体的小儿在亲人尸首边哭喊。河道总督借此把罪责全部扣在靳辅身上,逼得皇帝因此大发雷霆: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还要给他修一座墓,把贪腐之名刻在墓碑上,让世人唾骂。
有识之士得遇明主,忠贞之人洗脱冤屈,最后助圣明君王成就丰功伟业,造福天下苍生。只看这一层,《天下长河》就是一个标准的国产历史正剧。细节,一种指向是正剧场面的气象,另一种则是正剧表达的风骨。剧中开场,靳辅作为朝廷官员去视察大堤,这里的河堤指的是哪里?而靳辅的罪责之一,为了守护黄河大堤,下令炸掉两处河堤泄洪,这两处又在哪?Sir根据百科,在今天的江苏省水系图里大致圈了一下。历史上黄河夺淮入海的时代(1194-1855),这一地区既是洪涝频发的黄泛区,又是运河漕运不可或缺的动脉干线,还有浓密的人口和繁荣的经济(淮安府),确实关乎朝廷命脉。注意看,图中不论是里下河,还是高家堰,亦或者是桃源县。在江苏省境内,说的是“安徽巡抚靳辅,奉旨巡查黄河河道”。
而且清代的堤防疏浚工作,设置有专门的河道总督管理,专人专款专用,跟地方关系不大。他一个地方巡抚,巡查河道,可以说是公忠体国,也可以说……造成恶劣影响,是可以被弹劾的罪状,严重起来,抄家灭门都不为过。这些疑点,实际上在暗示《天下长河》这个剧的另一面。靳辅生死未卜,康熙在朝堂上大发雷霆,杀头也好,立碑也罢,但重点是——
以及,一个最关键的点,前期只出现了一次但印象深刻:高家堰垮塌,尸横遍野,靳辅失踪后,他的儿子在水面划船寻找父亲,喊的是:查一下史书,靳辅是旗人,而且是汉军镶黄旗人,至于镶黄旗的旗主,正是皇帝自己。靳辅,皇帝早就知根知底,他是皇帝亲自挑选的河道人才(才会有旨意让他巡河),也是皇帝心中的下任河道总督候选者之一。前任河道总督向索额图求援时,师爷给索相的计谋,重点以卒、车进行过类比,有两层意思:第一个,丢卒(河道总督)保车(索相),指弄死河道总督保全索相自己。第二个,卒子过河当车用,让小人物(河道总督)发挥巨大作用把局面搅乱,便是让河道总督去诬陷甚至直接斩杀靳辅。这河道总督的位子,我索额图的人当不了,你明珠(皇帝)的人也拿不到。康熙在寝宫里写过的字条,他给自己定下的三项“KPI”:平三藩,需要漕运,办好漕运,需要理清运河,但理清运河,首先得治理河务。外人眼里是好人被冤枉,奸臣当道颠倒黑白,是国产历史剧主角先抑后扬的惯有套路。
水面之下,却是皇帝暗度陈仓,掌控关键岗位的尝试,结果被逼着吃下哑巴亏的权斗。所以Sir说《天下长河》,咂吧咂吧,有着历史正剧复兴的味道。判断一部作品,是“爽文意淫”还是“严肃正经”,本质上看的,是一个点:《天下长河》不避讳把这种看似琐碎的“难”尽数展示。
一个细节,皇帝发现陈潢这个人才的时候,没有即刻召见,而是说了这样一番话。第9集,通过一本记录河道贪污的账本,靳辅洗清了冤屈,皇帝重新和他相见。最后,明珠献计,让皇帝隔着门帘,才听到靳辅对明珠表明的心迹。
这个职务,明明是君臣二人早早在船上相见的时候就许下了:
派靳辅、陈潢去黄河实地考察,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,获得一手水文资料,准备治河的提案大纲;再召开全体会议,让各级官员各抒己见,然后拿靳辅、陈潢的治河方针出来讨论;皇帝结合官员的争论,和靳辅团队进行内部磋商,讨论细节。最后,皇帝于会上表态支持,公开给他背书,上下统一思想,任命靳辅为河道总督,全力治河……所以《天下长河》不仅是“复兴”,也是翻新,在叙事里嵌入了鲜活的现实主义。我们见惯粗糙古装剧里,皇帝只要下一道圣旨,官员百姓都诚惶诚恐接旨的戏码。言外之意,这些规矩构建起来的制度,体系,条文,规矩……没有人能够轻易逾越,皇帝也不例外。就算是他,也得小心翼翼,也得暗度陈仓,也得左右互搏,也要吃哑巴亏,也必须说假话,撒谎话,编瞎话,也会感到深深的无力。细看,却通过现实主义的白描,少有的呈现了国剧作品里,常常缺少的意味深长。而这些表达,在今时今日的国剧大环境里算得上是降维打击。那个属于上一个创作阶段的荣光,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后,终于当下找到了新的解法。《天下长河》的内核虽然有很现实,很“正剧”的成分。索额图VS明珠,这对冤家贡献了前期几乎80%的笑点和看点。索额图贪污受贿,逼死河道总督灭口,诱杀河道官金文祥,把持六部,以满洲亲贵的身份,蒙蔽皇帝,当权臣。性格粗鄙,他却偏好舞文弄墨,写的诗狗屁不通,还是爱写。弄死人不眨眼,但对内,对太子(也是他的侄外孙)又是极为宠爱,舔犊之情,溢于言表。一边是党争的细节,是人命关天的大事,一边是含饴弄孙,开着玩笑画着鬼脸。
明珠得知消息后,为了在皇帝面前装可怜,当即把伞扔掉,在雨中转圈,以示工作之辛劳、心情之急切。
监考科举,三天在贡院“隔离”,开始之前就吩咐家人从琉璃厂带一些话本来看。总而言之,这次做主考官就不是为了吸纳贤才,就是要斗气。如果说索额图是外粗内细,武将文斗;那糊风筝贴补家用的寒门子弟,明珠人到中年,却呈现出“老流氓”的圆滑。
两人斗嘴,争论,从朝堂到私怨,从国事到家事,一直都是互相掣肘、戳而不破。各种一秒变脸的场景,不论是前倨后恭,还是前恭后倨,都被两位戏骨演员拿捏住了。
能逗乐的地方各种搞笑逗乐,但严肃起来,杀伐决断,奸诈凶狠,一样不少。
之后的高士奇,徐乾学,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康熙朝重臣,也都是这种表现手法。上来就带着刻板印象,然后又耐心地对这种刻板印象反复打磨、抛光,露出一个“人”真正起伏的轮廓。目前看来,是打破过去明君贤臣套路式写作的一个有效尝试。也是对于这类作品,降低准入门槛,拥抱观众和市场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新解法。毕竟,自从2007年《大明王朝1566》这部神作在收视率上的折戟以来。在内地市场狂飙突进的年代,逐步让位于偶像化,娱乐化、IP化的作品。
Sir并非强调“鄙视链”,真正的“链条”不在剧种而在“人心”。日省吾身,每晚抓一把围棋分黑白,做一桩恶事就放一颗黑子,做一件善事就放一颗白字。同样,我们今天国剧也流传各种貌似“正确”的理由,拼命给自己添上“白子”。这些剧欺的恰恰是人心,看不到或者根本不想看人性的丰富、立体、人生历程微妙的变化。欺来欺去,就像读书读成榆木疙瘩的于振甲面目可笑了。要真正做到“不欺心”,是任何角色都有舒展的姿态,任何剧种都有拥趸的观众。如今逐渐边缘化的历史正剧必须装载在娱乐化的轨道上,才能抵达观众的视线内。为此创作者要拿出悬疑剧的氛围感、喜剧的插科打诨、传奇剧的人设铺陈。曾经,我们有过一批这样的历史正剧,深入民族文化基因,思考它的排序、规律和影响,是创作人意志力、才华至高境界的角逐和荣耀。羞于正面表达思考,必须得先套上一个娱乐化包装,先讲个笑话,投石问路,试探反馈。
《天下长河》火了,豆瓣拿下8.4分的现在,说这些或许有点扫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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